时间:2022-10-07 16:30:23 短故事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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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JT

  祖母的坟在一座光秃秃的山上。去年我来的时候还不是光秃秃的。火焰把它变成光秃秃的。山的主人是许多亡魂(包括我祖母的亡魂),他们的无奈化作愈发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这座光秃秃的山。

  祖母在世时是村里的妇女主任,我小时候是祖母的时代,那时候的妇女多不识字,所以小孩子入学前也不识字,不识字有不识字的好,字是魔咒,识了字就上了当,不识字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是无邪的诗。

  我在杭州长大,一年一度才回老家,但有一首诗,以老家的土话作诵,村里尚不识字的同龄孩子朗朗上口(我有幸长在城市,学前便已会些汉字),我不晓何意,却熟谙于心,不知何故,滚瓜烂熟。长大后,我才能翻译(当然,以普通话说出来,自然少了韵味与快感):

  点点滴滴

  好比甜酒

  爷爷手上端

  快快硕硕

  就像芋头

  爷爷梦中馋

  青青蓝蓝

  千万染布

  奶奶手上翻

  咿咿呀呀

  我的童年

  奶奶梦中满

  我落在扫墓队伍的末尾,不愿在前,仿佛惧怕身后有人的目光注视我的后脑勺。光秃秃的山的山脚堆着破陋的土墙,饱经风霜的璀璨和亡灵的啃噬,像恶心的粪便。土墙外侧是条公路,驶来的汽车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土墙边缓缓停下,从车上下来的人有的伸懒腰,有的点烟,有的抬头像个智障的独裁者一般双手背后一交,眯起眼睛往山顶望去,仿佛当自己登上山顶,就可以指点江山,有的抱着熟睡的小孩,有的小孩喊着要回家玩IPAD,有的望着车牌号码出神(这辆车牛五,那辆车牛九,好可惜,7748,操,算不出24,W484G,我是不是GAY),有的傻笑,有的望着沿山道走下来的年轻女子,手不经意间伸进裤袋,仿佛里面藏着尊严,有的小孩大叫奶奶我来了(爷爷我来了),飞奔向土墙的入口处,又停下,回头向父母招招手,仿佛自己要进入另一个世界一般。

  举家来扫墓的人很多,绕山一周的土墙有众多缺口,供四面八方的人出入;狭窄的山道如藤蔓一般爬在光秃秃的山上,各条山道又有无数小岔道,每一条岔道都是死路,通往无数坟墓。大年初一,山道上走满了人,黑兮兮的一条条,变得像沉重的铁索,缠着光秃秃的山,让它动弹不得。因为山秃,山道之间不存障碍,挨得近的山道上,有人互相扔烟,烟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越过一两个坟头,到达另一边,仿佛逝者一般到达彼岸。我走在山道上,阳光炽烈,我抬头望向祖母坟墓的位置,一个模糊的影子正向我招手,我看不清影子的模样,那影子如黑洞一般,我身不由己地注目雨凝视,却突感一阵眩晕,眼前一黑,驻步回魂片刻,再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变得无比陌生,整座山变成了黑黄亮色,黄色静止,黑色流动,仿佛波洛克的画。如果一定要作比喻,就好像一个苦行僧光秃秃的脑袋上爬满了成群结队嗜血的蚂蚁,啃咬出一个又一个窟窿,窟窿里的肉在阳光下迅速腐败,散发出恶臭,吸引着更多的成群结队嗜血的蚂蚁。

  姨夫转过身来,递给我一根烟,说再走几步就到了。他点起烟,指了指不远处,看,他说,那是块青菜地。我顺着望去,果然看到了一块绿色,但我看不见青菜(或者说是看不清),仿佛这座满是坟墓的山上时间是停滞的,空间是模糊的,黑色,黄色,现在有了绿色,我不知道还会有什么颜色出现,但这些颜色都成了抽象的意识,成了时空深处的幽微镜像。我仿佛或者的尸体一般拖着僵硬的步子行进着,一切感官失去了主动感知的能力,唯有夹杂着腐臭与新鲜空气的浑浊的微风,将姨夫的话传入我的耳中:去年一场大火把这山烧的差不多了,树不剩几棵了,空地多了,住在山上的人就开地种菜,这山里的土营养很好,死人多嘛,死人都是营养,菜长得好,你看,这边,那里,哦还有那里,那后面,全是菜地,你城里来的,没怎么吃过乡下的菜,我们农村里,这种菜吃惯了,从小吃到大,大了以后想吃肉,知道吃肉不容易,得去城里,打工,赚钱,才能吃上肉,可你们城里的肉还不是我们农村养的猪身上来的吗,我们自己舍不得吃,卖给你们城里人,当时啊总觉得城里人喜欢吃肉,吃得起肉,没想到现在城里人倒都喜欢来乡下吃菜。哦,我说,那火怎么烧起来的?炮仗咯!姨夫说,喏,快到了。姨夫转过身去,走上岔路,我的视线仍未离开那抹绿

  色,一颗颗青菜这时逐渐清晰起来。

  岔路崎岖,陡,布满碎石,易滑,姨夫拉了我一把我才顺利爬上一个狭窄的平台,平台的一侧是祖母的坟头,另一侧个小悬崖,小悬崖的下方是另一个坟头,坟头上全无杂草灌木,坟前摆着鲜花,显然已有人前来拜祭过。俯视他人的坟墓让我觉得有一丝幸福,因为我祖母的坟再他人之上,然而这可笑的优越感瞬间就消失了:我回头望向祖母的坟头,姨夫爬在坟头上挥舞着锋利的镰刀正劈除杂草灌木,再往上一看,是另一座干干净净的坟头,我的心中登时充满了无尽的悲伤。我不忍再看,只好低头凝视祖母的墓碑,上面刻着醒目的八个大字:龙凤呈祥,福荫子孙。龙凤呈祥,龙凤呈,龙凤,龙……我登时想起我的祖父也死了,这座坟墓原来是我祖父母的合墓。我心一紧,自斥大逆不道、忤逆不孝,又感一阵眩晕,却不敢闭眼凝神,生怕眼睛一闭,祖父凶神恶煞的脸浮现,要把我吃掉,但我不得不闭眼,因为实在太晕,幸运的是(可悲的是),我一闭上眼,看见的是祖父慈祥的笑容,祖父是个补鞋匠,不满皱纹、坑坑洼洼的脸却仿佛饱经海盐浸蚀、年久失修的腐旧船木。我不知为何无比确信,这是濒死时祖父的笑容,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祖父濒死时的笑容,一道彻骨的寒意窜过我的脊柱,我猛然想起祖父濒死时我并不在场,祖父出殡时我正在北京

  读书,父母说我不必回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并不觉得悲伤,只觉得灵魂被抽离了一般空虚,莫名寒冷。我想睁开眼,却睁不开,祖父仿佛还没有笑完,他的嘴像海滩上贝壳一样缓缓开启,又像穿久了的靴子一样鞋嘴忽地裂开,我听到自己的小名,祖父喊我过去,一张满是老茧的大手仿佛在黑暗中渐渐显现,向我伸将过来。过来,孩子,祖父说,过来。我露出悲伤的神色,我不知道“过来”是什么意思,我完全无法动弹,我更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过去”,祖父恨我吗,让我“过来”是他孤单了要我陪他吗,要我尽孝吗,祖父一点都不恨我吗,让我“过来”是要给我甜酒喝吗?

  父亲唤我的名字,将我从异空间里拉回。帮忙分下纸钱,父亲说。我接过一叠厚厚的纸钱,每一张上面都印着“800000000”的数字,我恨不得再加三个零,这样只需烧一张纸钱便抵手中这一大叠了。但我没有带笔,也无力去借笔,因为我的灵魂仍未回到祖母的坟前,仍在异空间中纠结到底要不要“过去”爷爷那里,但一声惨叫将我彻底拽离了那如时空般广博却又像棺材般狭小的异空间。姨夫砍树砍到了自己。镰刀在他的腿上深深划下,豁开了一条大口子,鲜血直流,各位家人纷纷唏嘘不已,有的啊了一声捂住了嘴,有的暂停了抢红包打开了手机相机,有的掏出钱包找创可贴,有的叫他快下来,有的问他疼不疼,有的傻乎乎地看着他,我傻乎乎地看着他。叔父说一会去医院看一下,打一针破伤风,父亲下令说,那赶紧的拜完。姨夫站在坟头上,一手叉腰,仿佛主席一般环望众人片刻,一手扔掉镰刀,插入裤袋,掏出一根烟,用大拇指和食指在烟身上一拧、一撮,将烟丝抹在伤口上,说;好了,没事了。

  父亲将香点燃,分发给众人,众人双手持香,站成扇形,面向墓碑。

  父亲喊:一鞠躬——

  母亲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爸妈妈保佑我们。

  婶婶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爸妈妈保佑我们奥。

  叔父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妈,今天全家人都来了,你们开心奥。

  父亲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妈,今天全家人来看你,大年初一。

  姨夫弯腰,嘴里念念有词:呵呵呵。

  堂哥弯腰,不说话。

  堂姐弯腰,嘴里念念有词:公司红包就抢了三毛。

  大姑母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妈,你们在一起,保佑我们。

  小姑母弯腰,嘴里念念有词:爸,妈,八个亿给你们送去,你们不要担心钱,钱不是问题。

  我弯腰,嘴里念念有词,我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

  父亲喊:二鞠躬——

  众人的声音模糊了。

  父亲喊:三鞠躬——

  ……

  众人鞠躬完毕,轮流上香。

  我掏出打火机,点燃纸钱,火焰熊熊燃烧,如飞舞的染布。我望向火焰,做了一个白日梦。

  我梦见这座光秃秃的山在曾经还不光秃秃的时候着火了。我置身山顶,焦土的气味阵阵向我袭来,我奋力地向山下逃窜。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错综复杂的山道中完全没有迷路的感觉,仿佛有神明引导一般。火越烧越大,我几乎窒息,双脚却不停地奔跑,我踩在一块松软的土地上,低头一看,是一块菜地,一颗颗硕大的青菜被火光映得通红,我屈身拔下一颗,撕掉菜叶,用菜茎捂住鼻子继续往下跑。我路过了通往祖母坟墓的岔路,祖父一手挽着祖母的手,另一手向我一招,说:过来,孩子。祖母望着祖父,似乎没有看见我,说:老头子,那儿哪有人呀,我们快回去吧。我望着祖母残缺不堪的身体,想起她被卡车撞死时的模样——这一次我知道自己不想“过去”了。山火肆意蔓延,我浑身是汗,呼吸不畅。我一边往山下跑,一边回头看祖父和祖母,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仿佛两个遥远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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