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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红蜻蜓
十八岁的生日在六月的某一天姗姗来迟,迟到从睡梦里转醒时头脑里满满的都是不真实。
起床后发现这是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夏日，光亮从玻璃中安然斑驳而入，安安然切割着深灰色的瞳孔。
一抬脚踩上摔碎在地的玻璃杯，我低头。面对满地狼藉忽然记起母亲昨日用眼泪给我设置的选择题，关乎青春，也关乎人生。
做自己想做的事，还是做自己父母期待的事。
当然有前提，即我想要做的事和我某些期待不和，甚至南辕北辙。
一直认为做选择需要慎重的思索，而思索的场合必须宁静而平和。于是我在早晨六点走出单元门，一抬头恰好撞上晨阳在天际线的方向蜷缩成熟睡的婴儿姿态，沉寂一抹玫瑰色的梦境。
走到教堂里时，主日礼拜刚刚开始。我所坐的位置恰好对着主席台左侧弹钢琴的女孩，一时间有些恍惚，缓缓爬升的朝阳顺着彩色玻璃宣泄而出，仿佛使她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显得安静而平和。
虔诚的信徒从身侧熙熙攘攘的走过去，而我只能看到那女孩的侧脸，脖颈微微曲着优美的弧线。十指跳跃笼着一首首安静而温和的乐曲穿越长长的黑色大厅抵达我面前，霎时间望眼欲穿的一切都被奇特的空白所浇灌，除了我在这里，女孩在哪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太初最虚无的苍白。
不知为何，我总想问：当手指不忠于内心的渴望时，一首乐曲是否能够被弹奏出直达人心的力量？
或者更直白一些，你在这里，心又是否在这里？
大概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初月打电话过来。
“在哪？”
“教堂。”
“这么虔诚啊？”
“那当然。”
许久才听到她嗤笑一声，片刻后却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其实你只是需要一点安慰······”声音渐渐低下去，似乎在期待我的反应。可我只是简单的微微一笑，因为面对她没有掩饰的必要。
“想好了吗？要放弃吗？”彼此沉默几分钟后她选择逼我面对现实，长久以来一直是这样，她是成熟的女孩，懂得干净利落的斩断我那些藕丝一般的多愁善感。
“如果想好了我还会在这里吗？”
她不做声，左耳间只静静流淌电流脆弱的沙沙声。我舍不得我的电话费，催促道：“有什么想说的就赶紧说，别把一毛钱不当钱。”
“死丫头穷死你！”她笑骂，可是声音却又低了下来：“其实，我是不是应该告诉你坚持自己才算是好朋友······可是，你也知道这社会的现实，有的时候坚持自己并不一定就可以赢。这是一场，一个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一个是百分之一，正常人都会选择押前者吧？”
“可是百分之九十九不是百分之百。”
“可是百分之九于百分之百分之一。”
我沉默了下来，或者说哑口无言。初月作为一个理科生的优势这一刻完全的展露的出来，应该没有什么人像我一样拿百分之一挑战百分之九十九，并且信誓旦旦的宣告只是为了让自己选择相信。
“你有勇气为了所谓的梦想赌上一切吗？我们都是小康家庭，没有能力让你重来一次。叔叔阿姨不过是希望你走的路更加保险一点。”
“为了保险就应该放弃可能性吗？”
“不过是更好的利用可能性而已，况且·····”
“况且？”
“是为了爱，你得为爱你的人负责。”
归途被摇摇晃晃的公车承载，我把脑袋靠在巨大的玻璃窗上，看到窗外暮色苍茫。微弱的倒映在玻璃上脸庞默默的审视着自己，用一种哀伤的姿态。唯独眼角被重物所伤的淤青以一种高傲的姿态嘲讽初心里的年少轻狂，自以为是。
忽然记起韩剧里一个桥段，男孩带女孩做一辆一个小时从环绕城市一圈的宝物公车，并且笑的唇角弯弯：
“地球是个圈，无论从哪个方向走都会回到起点，都可以重新开始。”
可我一直不明白，如果生是死的起点，死是生的终点。如果怎样都可以重新开始，人为什么必须要一遍遍的做出选择？如果存在选择，就必定说明在行走过后会有什么不一样了吧？比如记忆，又或者心境。
毫无保留的重新开始或许本身就不存在，我们只是习惯了以此来坚定自己选择的信心，以此；来自欺欺人。
公交线沿着黄河风情线而始，沿着黄河风情线而终。河水在我目所及处流淌，涛声缺总是遥遥无期。车厢里一路在响一首歌，他们说那叫《红蜻蜓》。
隐约听出是一首歌唱童年的曲子，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初月说的话：“你得为爱你的人负责。”蓦然有些哀伤，原来和童年告别就是失去了毫无保留索取爱的自由。
我感觉到自己因为疯狂练习吉他而被磨损的指尖开始隐隐作痛。
回家时母亲已经安睡，茶几上放着被拧开的降压药瓶。客厅里的灯光迷离而暧昧，很容易让人在一瞬间忘记了该做的事。
默默站了许久后，我选择安静的进屋，安静的整理书桌。《王后雄学案》是苍翠的绿色，《五三》是妩媚的绛紫，还有高考直通车什么的，色泽绚烂的像中世纪油画般肆无忌惮。端正的摆放后我翻开语文练习第一页，页脚写着卢梭一句名言。
人生来是自由的，却无往而不在枷锁之中。
所以说哲人之所以强大啊，就是因为他们可以用最简单的几个字解释出人心所有百折千回的情思，再让其流传于世，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寂寞微笑。
原来爱也可以是令人无法拒绝的枷锁。
然后我开始收拾别的东西，吉他，调音器，乐谱的第一章节是成方圆老师的《童年》，顺口哼起来，像是要故意让自己轻松起来。
最终唱着歌把他们隐没在储藏室撕裂的黑暗里，蜷缩的姿态让我误以为从未曾触碰过他们。可是上锁的时候手指微微颤抖，冰冷的触感顺着蓝色静脉的流淌到身体内部居然变成了颤栗，这时才发现心脏其实是恐惧的放大镜。
突然发现自己唱不出歌来了，因为眼泪堵住了喉咙。逼迫自己躺倒在床上，却连刺眼的白炽灯都不敢关上，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的，都是母亲的脸庞，被岁月撕扯的已看不清年少的模样。
“你做这个有什么用？！你应该好好学习考大学知不知道？”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什么破琴？你唱的出什么？”
“你听话啊，我这是为了你好。难道为你好的事情还要我求你吗？”
求我？其实你已经求我了不是吗？还有什么样的乞求比泣不成声更让人感到手足无措吗？你一贯在我面前扮演骄傲的女骑士，某一刻突然因为爱而丢盔弃甲，我发现自己连挣扎都是残忍，无论对于你，还是我。
这是一个色彩斑斓的世界，这也是一个人羁绊的世界。血脉与情感绵延而成的脉络像一张网络包裹着人的心脏，既可以为其运动提供充足的能量却也同时禁锢了它的形状，想要成长出自己的棱角，不得不选择切断一些连接羁绊。亲情的羁绊是如此珍贵而神圣，因为血脉相容，让我切不断也舍不得切断。
它的乞求是如此卑微，泣不成声只为我幸福此生。
所以，一个人无论如何得为爱他的人负责，为他们的期待负责。
但是放弃是这样困难，让自己连黑暗里的扪心自问都不敢面对。然后我做了个梦：有一只红蜻蜓拨开风尘的朦胧用单薄的翅翼扑闪光速流转的光芒停驻在我的羽睫上，可我听见妈妈唱的摇篮曲懒懒合上了眼睛，蜻蜓只好起航，迟疑的盘旋了一阵又朝着远方而去。那个远方是哪里？连接着哪里又通向哪里我一概不知，只听到母亲吟唱摇篮曲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缓缓的，静静的，淹没了红蜻蜓翅膀在空气中引起的颤动。
原来我，已经十八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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