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记

家父记

　　时至六七月，桑梓之地，山花烂漫。童年之过往也，若蝶飞窗外，忽高忽低，忽隐忽见（xian）。岁月如盗者，经年辞去。蓦（mo）然间，吾之童年，少年俱往矣，而家父之中年，壮年，亦湮没于光阴之中。吾不得不慨叹，家父已老，吾之痛也。

　　吾童稚之时，家教甚严。偶有小过，必做检讨。如有不从，则遭鞭笞（chi）。检讨种类甚多，恕不列举。择一云：吾年少无知，不知其中之利害，现已铸成大错，必将诚心悔过，如有再犯者，严惩不贷。检讨者要字字清晰，句句用心，如有少许敷衍，则须重作。故吾以为家父严甚，观吾言行，明察秋毫。值有心事，皆不语之。于校有失，恐遭斥训，不敢归。及至暮，恐黑，不得不归。既归，随于家母身后以图庇护。唯恐非此庇护者，股必遭横祸。每需碎币以贾（gu）书本、笔墨等物，皆取之于母。若适逢家母在外，则尽延时日以待其归。若待不及也，遂怯取于父，头垂声低，恐其不许。及长（zhang），乃知其时也，家父未尝以吾取币而不悦。实乃望子心切，嗔我常惹是非。又见书云：吾弗能予汝以宇内之最佳，然吾可予汝以最佳之吾有。吾始知此乃家父当时之心迹也。

　　时小学，吾瘦弱，每逢大雪，家父必至学校负我而归。吾所印象深者其一：某日暴雪，高度及腰，家父负我于背，举步维艰，彼尽其力而行。途中，有一陡坡。吾恐坠，故环其颈而贴其背。既归，汗透其背，眉有冰霜。盖因家父戴一口罩，热气至眉，遇冷则凝也。

　　吾幼时顽劣，不慎而致腿折。家父以为缺学乃大事，故作一木杖。吾每日就学，以此杖作一腿，一步一跃，状甚怪异。每日下学，家父必至途中等候。时至农忙也，每逢雨，家父必疾步至学校，意欲负吾归。吾恐同窗哂（shen）笑，故拒。彼负书包于肩，扶吾及归。或有打滑，父用其力，吾痛而呼。吾感激此痛，使我谨记如山之疼爱。

　　时初三，冬季异冷。因每日诵书于校园，手脚皆生冻疮，既痒且痛，常致读书分心，深以为恨。家父市手套一双，布内有棉。又袜子一双，成于毛线。此履裹足，足犹肿也，鞋不能入。家父寻大号一双，且厚其底，乃使我就学。吾心甚暖，于是名此鞋曰：暖心鞋。

　　后就高中，离家甚远。某日，家父至学校探望，适逢吾数学奥赛大考而不遇。同窗引家父至校舍，家父细查被褥，又整理床上之散乱。后至校舍外，见一床单晾于长绳，语同窗曰：此乃吾儿之物。同窗惊讶。盖因校舍乃教室改造，一间之内，有十二人焉。十二人之内，床单有三四者同，且一人有二。同窗之惑，当在情理中耳。然父子感应，却非少年所能知也。

　　时高二某日，吾见家父于梦中，立于窗外，视我上课。父面有微笑，甚为祥和。当其时也，阳光明媚，树影在窗。翌（yi）日，吾课数学，忽忆及梦中场景，遂观窗外，不想家父即立于走廊，笑容与梦中同。二目对视之时，虽不语一字，然纵有千言万语，能抵此情此景乎？此去经年，忆当时也，泪流满面。有感曰：世间父子相遇，皆前世红尘之因果。父子间之默契也，乃前世修行之万千。

　　家父喜评书。于吾幼时，逢节假闲时，家父或卧于床或坐于椅，吾在侧。彼手持一书，逐句念读。后，吾既已识字，则家父一书，吾一书，各得其乐。或父自外归，值我断句，又悄然而退。

　　家父期我成器，然不期我远走。及大学毕，吾在远方。家父虽不如愿，未尝有怨言半句。惟有一次于电话中曰，汝于西安或成都，善哉。

　　经年如梭，吾已为人父，家父已成祖父。然吾之于父，若清水过山谷。吾是清水，彼为山谷，山谷在而清水泄矣。彼期吾若潭水而非流水也，则恒相伴。而吾期飞流直下三千尺也，奔涌至远犹不悔。

　　于是乎，家父之目光射于千里之外，跋山涉水。吾心中常有此景：于静谧之夜，月光如银，繁星如织。家父立于窗前，或仰望星空，或手持烟斗，有万千话语溢于胸而不能语。思之绵绵，若云烟缭绕，久而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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