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江河渡口

时间:2022-10-07 15:16:15 心情随笔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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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江河渡口

  又是赶场天,后江河渡口的人多了起来,我一大早就陪表弟一起去摆渡。

  天微阴,后江河伏流初出,水温低而气温高,河水蒸发,河面悬浮着一层薄雾。

  船行河上,清风徐来,凉意十足。探手入水,冰凉透骨。水是碧绿的,两岸的山和田野也是碧绿的。岸边多水杉和香树,夏末秋初,水杉叶由绿转黄,色调反倒不如河水碧绿了;香树四季常青,枝叶一律向上,聚拢在一起,像一顶顶绿色大伞。

  离河远一点儿的地方,是橘林和稻田。橘子还未成熟,稻子却抽穗了。两岸灌木丛生,藤蔓纠结,像一顶顶绿色的帐篷。

  河流中段,危崖高耸,绝壁千寻,河道夹在中央,天就只剩窄窄的一条了,往上或向下才逐渐开阔。

  乡下人赶场图早。离城近的,多上街卖蔬菜水果;稍远的,多卖稻谷苞谷,洋芋红薯。背背篓的妇女和挑担子的男人,到了渡口多半坐船,空手的多沿河步行。一些孩子见渡船开了,便在岸上追着跑。

  中午时分,我和表弟坐在船上,等回家的乘客。天气闷热,表弟伏在船尾小睡,我坐在船舷上四处张望。

  初秋是枯水季节,电站得在白天关闸蓄水,晚上开闸发电。拦河坝边,二舅临时在渡口搭了一间小屋,对岸是一栋两层楼房,住着一位看闸老人。

  在我张望之际,一位背背篓的老人上了船。他一坐下,便从衣袋里掏出小烟杆,横放在膝上,然后又掏出一个塑料袋,取出一片叶子烟,用指甲掐成等长的几截后,再展开其中一截,将其余几截卷在里面。

  烟卷好了,装进竹杆铜嘴的烟杆。叼在嘴里后,老人从另一个衣袋里取出打火机,将叶子烟点燃,吧嗒吧嗒地吸起来。他的牙差不多掉光了,每吸一口都很用力,两鳃的皮肉都快挤到了一块儿。

  老人上身穿着中山装,脚穿草鞋,左胸第二个衣扣眼上,系着一根发黑的红线,线的一端伸进了上衣口袋。

  见表弟醒了,老人伸手将红线轻轻一提,拉出一个绿色的小布袋。他一层接一层地打开叠着的布袋,拿出唯一的伍元钱递给表弟。

  船费是五角,表弟找了四张一元的和一张五角的给他。老人接过钱,放在膝盖上,一张张清理着,并抹平皱折的地方。钱叠在一起后,老人用指头沾着口水又数了一遍,然后对折,再对折,小心翼翼地装进了布袋,用手压了压,再对叠两次,才揣回衣袋,又用手按了按。

  我和老人攀谈起来——

  老人今年79岁,还很健康。在我们老家,七八十岁的老人赶场、砍柴、割草很常见。邻村有一个姓张的老人,97岁还能放羊,103岁才去世。

  我向老人问起忠路土司皇城遗址的位置,老人说在城池坝。以前曾在那里挖出过土司关押犯人的地牢,像一口又大又深的井。老人还说,他在1958年曾担任过小组长,拆除忠路镇的庙宇宫殿,取木石砖瓦修建粮仓。

  说起当年的事情,老人滔滔不绝。修粮仓这类事情也曾发生在我们村,拆的是旧司坝土司城的地基石条,甚至老坟的碑石。在荒唐疯狂的年月里,那些耗费巨大人力物力修建的粮仓,除了能装满一个个丰收的谎言,并没有派上什么大用场,后来几乎全拆了。

  上船的人越来越多——

  一位年轻妇女接回了打工返家的丈夫,她的背篓上横放着一个大提包,看上去很沉。虽然满脸汗水,但喜悦似乎也一同流淌在面颊。

  两个女童一人拿着一包快餐面,一把接一把直往嘴里塞,好像在比谁吃得快。塞几把后,就用船上的洋瓷缸子舀河水喝。

  一位中年妇女买了一口大铁锅,用棕绳绑在背篓上,手里还提着一大壶柴油。

  还有一个挑担子的中年人,箩筐里装着洗衣粉之类的日常用品。

  一个年轻人一上船,就放下背篓,拿出一个梨,在河里洗净了,吃得果汁直流。见熟识的人上船了,便掏一个递过去。

  ……

  一船形形色色的赶场人,分坐两排,议论着柴米油盐的价钱,最近的人情事务,热闹异常。

  人到得差不多了,表弟启动船,准备离岸。刚挂上倒挡,岸上踉踉跄跄地跑来一个人,老远就喊:“莫慌!莫慌!还有一个!”

  他一上船,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

  一个熟人说:“贵武,今天又杀馆子了?”

  那人嘿嘿一笑,算是默认了。船上的人七嘴八舌地和他说起来。

  这个说:“贵武,你应该攒点钱说个媳妇。”

  那个说:“贵武,别麻酒了,把房子修整修整。”

  贵武斜着赤红的醉眼,将猪肝似的脸转来转去,粗声粗气地说:“攒个球,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船上的人又拿话咒他、讽他,他也不生气,只是嬉皮笑脸地打哈哈。

  贵武三十来岁,头发乱糟糟的,满脸胡子拉茬,一件白衬衣上沾满各种汁印,看不出原色了。他手里提着一只旧塑料瓶,里面似乎装着包谷酒。

  半个钟头后,船到上游,靠了岸。人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船,走向各自的家。

  贵武也下了船。他走在岸边,敞开喉咙唱起了孝歌。那歌声东倒西歪,高一声低一声,似乎每个字也醉迷糊了,在喉咙里颠三倒四,你碰我我碰你,踉踉跄跄的,听不真切。

  表弟说,这贵武,其实人倒耿直,只是从小死了爹妈,没人管,有些好吃懒做。前两年出去打工,同去的或多或少挣了些钱,只有他,每月的工钱还不够餬嘴。如今待在家里,地也懒得种,成天打麻将斗地主,哪家有红白喜事,不请自到去帮忙,混一顿算一顿。对赶场尤其热衷,逢场必赶,赶场就喝,每次都喝得二麻二麻的。

  在上游等了几个回忠路镇的乘客,我们又顺流而下。就这样,一趟复一趟。

  到了傍晚,赶场人全回家了,我和表弟也锁了船,返回泉口坝。

  后江河渡口也许是最小的渡口了,冷场天几乎没有生意,只有在赶场天,表弟才能挣到一点儿辛苦钱。

  我并没有在渡口待更久,越来越像一个匆匆过客,偶然与一些赶场人同船共渡。

  我年少时经常路过后江河渡口,每次都坐木船。大舅二舅和幺舅划的船我经常坐。大舅妈也会划船。我和表弟上小学就偷偷学会了划船,还在同一条小河沟里学会了游泳。

  我们年少时,二舅守候着这个渡口。一船船过客各自回家,或去了远方,而他将自己渡向老年。

  如今,表弟守候着渡口,也守望着我们年少的时光。流水远去了,年华远去了,渡口依旧人来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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