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丽的沉沦

时间:2022-10-07 12:36:58 心情随笔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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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美丽的沉沦

  儿时上学,必定经过一长长的乡间小路,小路的尽头,有一破旧矮小的屋子,屋子里住着一疯女人,还有她的男人,他们的儿子。

  疯女人似乎没有名字,其实也从来没有问过大人,我们习惯了叫她“痴子”。

  常见她一个人倚在门口,或者缩着脖子呆立在西墙那边,口里念念有词,十分专注的样子。两条蓬乱的长辫子好像一年到头从来没有发开来,也从来没有梳顺过,就那么枯草一般乱糟糟两条,搭拉在衣衫褴褛的胸口前。

  她的屋子也一色的凄凉凌乱,从四五米远的路上看进去,似乎都是黑漆漆的样,从来没有明亮过,即使在阳光明丽的春天。一切家什七歪八倒,就像用旧旧的铅涂画的线条不明的素描。

  有时独个儿上学的时候,我经过她家时候,总会有点点恐惧,就怕冷不丁疯女人从屋子里出来撞见我忽然发了疯追人打人,当然这个纯属臆想,一般的,她都囿于她自己的世界里不肯轻易出来的。

  那时候,我就常常好奇着,我的世界里有同学、有亲人、有小路、有花草、有可爱的校园、有校园里今天吵架明天和好一团的同学,她的世界里能望得见什么呢?如果望不见,那么她何以这么专注,乃至目中无人、眼里没景呢?

  为了引诱她能略微分一下神,经常在放学路上结群走的时候,我们便从旁边的泥地里使劲扣了泥块,扔她家的门,疯女人忽尔受了惊吓,便一反平时的呆滞,骂骂咧咧手舞足蹈赶将出来,追打我们,有风吹过,两条乱麻一般的辫子往后飞扬,露出她的青灰色长长瘦瘦的脸,下巴微微向前凸起,一副刻骨仇恨恨不得赶尽杀绝的模样。

  我等见这架势,撒腿逃跑,鸟散状。待后面没声音了,才气喘吁吁停歇下来。待陆续聚拢来便都像刚从战场打了胜仗的将士一般,高兴得放肆大笑,乃至滚到了旁边麦苗笔直的麦田里,全然忘却刚才的狼狈。

  即便如此,我们还是经常去骚扰她。

  每当春天天气变得热烘烘的,油菜花痴艳艳盛开在沟渠边田野里蜜蜂嗡嗡忙碌的时候,大人便忘不了嘱咐我们,不要去惹那疯女人,那女人的病春天的时候发得厉害着呢。

  但是与疯女人的追逐总刺激着我们,似乎已然成为我们放学路上的一个不可抗拒的诱惑。

  于是依旧变着法子去招惹她。奇怪的是,在不知道多少次追赶之后,被疯女人打着的记忆却少之又少似乎没有。

  就这样,儿时上学的记忆里,有疯女人,确切一点说,是疯女人给我们带来的童年无知的快乐。

  长大了,结婚了,离开家乡,去了小县城。

  每次回老家,路过她家门前的时候,还是免不了望去。

  还是那么黑的屋子,还是那么破旧的陈设。在旁边逐渐改建的高大敞亮的房屋的映衬下,那小破屋似乎更黑更旧了。

  冬天了,很冷,吹着西北风。却见着她穿着单薄的破衫站在有风口的墙角,袖子都是一条一条地挂下来在寒风里飘悠,头发还是两条辫子,只是没有年轻时候的黑,蓬乱中夹杂许多的灰白色。似乎只有这头发依稀让人觉着岁月也在她身边流逝,尽管她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头。

  后来,很少再能见到她,听说她病了。

  偶尔也见她的矮小的男人佝偻着身子在灶屋里生火做饭,破屋子上的半塌的烟囱里也升起袅袅的炊烟,好像,这个没有生机的家也有了一丝丝烟火的温暖的气息来。

  有一回过节回老家,听说那疯女人死了。

  终于死了,我竟然吁了一口气。

  在小黑屋子里从青丝熬到白发,这样也好,总算到了头了。

  东宅子的老人后来告诉我,那疯女人本来是一个很漂亮的女子,高个白皮肤,头发又黑又长,从很远的地方跟了那男人过来,给他生了儿子,谁想,那男人竟然在女人月子里勾搭了别的女人,后来,一直吵啊吵,再后来那女人便疯了。

  难怪,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她是“花痴”,大约为情而困之人都得这个名。

  其实,我终究不知道,那个疯女人是幸还是不幸?

  相比如今,很多人都活得过于冷静、清明,将情感看得很开也很淡,来这世间走一遭,都不会轻易舍得将自己困在情感的沼泽里,不约而同地认为云淡风轻乃是最好的人生选择。

  孰不知,彻底的坚守有时候也是最干净的成全?

  这样说来,我是没有资格轻易去同情疯女人的。

  她从如花的岁月,爱上了她的男人,至发染霜雪,离开这个世界,从来没有更改。即便春夏秋冬花开了叶落了雪飘了,她家门前的泥土路面铺上了砖块,后来被拓宽了涂上了白晃晃的水泥,她也似乎从来没有为这些外物诱惑、感动、分神。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年轻时钟情的男人。

  外面的阳光再明亮也照不进她的世界,可是谁说她独个儿自言自语的时候,她的世界里就真的没有阳光了呢?

  可能阳光如虹,粲然依旧也是说不准。

  有时候,很想去学学心理方面的科学,很想能走进一些不能轻易走进的世界,感受他们的内心翻动的快乐或者刻骨锥心的痛苦,这样,我们这些被界定为“正常人”的人生是否可以重新定义,而不会轻言什么应擦肩什么该永恒,什么必珍惜什么须放手。

  疯女人离开后很多年,他的男人一个人守着小屋子生活着,比往日更落魄更颓废更孤单。

  他们曾经共同生活的小屋也更黑更破。

  前些年也随他的疯女人去了。

  去年,那小破屋子被他赶海多年积攒了几个钱的儿子给拆除了,重新奠了基础建起了一栋很洋气的小楼,落地敞亮的玻璃窗,白色整齐的护栏,铜制气派的大门。

  可惜,疯女人不在了,即使在,她也看不见这些的。

  关于疯女人的所有,也逐渐淡出乡人的记忆。

  而我,每每经过,眼前似乎还是浮现出倚着门沉在自己世界里的女人。

  我宁可相信,疯的另外一个名字,就是——最美丽的沉沦,是这个世界里,日渐稀缺的一种情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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