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娶一棵树

时间:2022-10-07 13:46:32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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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娶一棵树

  黄鑫作品

  有一天

  我只能坐在一棵树的怀里,张望

  它会替我走在路上

  ——题记

  一

  狗皮洼的堂叔来城里赶集,顺便来看俺爹,又顺便给我捎了一包信。

  堂叔进城多次,但多年养成的口头习惯却没改变:他嘴里的“赶集”,其实是“逛超市”;他来探的俺“爹”,其实是我“爸”。自然,他捎来的那包“信”,也不会是信。

  那鼓鼓一包,我打开看,只是好多片野山藤的枯树叶子。

  二

  我坐在里屋,偷听了几耳朵堂叔与我爸的交谈。

  “最近,城里人不太稀罕山里的野果子了。。。。。。”堂叔放开嗓门抱怨,“他们对我种的有机栗子和山楂不相信,他们说这个价格根本买不到纯有机的东西。。。。。。”

  我听到了爸爸把手中的书籍甩在茶机上的声音,他然后干咳了一口,语气却远没有堂叔那般热烈:“大家都被有机哄怕了,这不怪你和你的果子。”

  堂叔并不甘心任由爸爸安抚下去,扬扬声调:“但是,堂哥,你知道不,现在他们迷上了野山藤,就是长在山崖上的那种野山藤,他们说,常喝那山藤叶子泡下的水,能降血压,降血脂,降血糖,还防癌呢。”

  听到这儿,我正对着怀里的一抱“山珍”吃吃作笑,却忽然发现这每一片叶子都是半干不湿的,它们都由枯黄的叶片裹着墨绿的叶脉。关键那叶脉,一路弯弯曲曲,倒真像印在叶片上的文字呢。

  我一时好奇,拈起一片,仔细端详半天,就在眼睛稍感疲劳之际,那叶脉的笔画竟盈盈中流动起来!我赶紧取来一张白纸,覆于叶片之上。

  结果,我稍一按压,一行小字,便跃然纸上!

  “亲爱的毛毛哥,你好!”叶子写道,“我是你的。。。。。。”

  我受此惊骇,哪还有丝毫犹豫,赶紧将手中的叶片一张张往白纸上按,嘴里也随着突现出的字迹,小声念道:“。。。。。。我是你的小藤椅,我是那把在悬崖上盼了你十年的小藤椅啊,你说过要娶我的。。。。。。”

  我的心终于缩成了一团。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也终看不清那白纸上清晰的字了。。。。。。

  对啊,小藤椅!

  对啊,我是说过的!我说过,我要娶她的!

  三

  她是一棵山藤树。

  在她还是一粒种子时,被随风吹进了一堆乱石堆里。十年后,当乱石堆被清理掉,她已然长成了一团粗壮的山藤。但因为受乱石的压迫,她竟然被扭成了一把藤椅的模样。

  我看到她第一眼时,就喜欢上了。

  我记得在那之前,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笑模样了——刚才的乱石堆,是被移去给爷爷筑坟用的。一个月前,我俩在盘山小路上出了车祸。爷爷挣扎到现在,还是被埋了。我的运气比他好许多,只是截去了双腿。

  我想自己初次看到藤椅时候的笑,该是泪流尽了的结果。原来人人在哭不出来的时候,就会该笑了。哪怕我这样的男子汉,哪怕只满十岁。

  是我央求奶奶把这棵像把藤椅的树彻底变成一把小藤椅的。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能坐。第二,确保藤树活着!

  奶奶掂着小脚在崖头上忙活了有几天。她把所有凌乱的藤条逐一辫成了麻花,又把有机会与我肌肤接触的每一根棘刺,连根掰除干净。最后在上面铺上那条据说是她陪嫁时的小花被。。。。。。

  我第一次坐上小藤椅时,舒服极了,任山风如何吹,我只是四下摇摆,乐得像个不倒翁。奶奶也乐得像个活菩萨——十米见外正是爷爷的坟,那天过后,却再没看到奶奶哭过。

  见我安全无虞,奶奶便专心背自己的柴火下山去了,我这才得了悠闲。

  我喜欢独自一人闭上眼睛听风吹树叶的声音,脸朝着阳光最好,尤其在初春。那声音有着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我读过的书本中,从没描述对过。那不是“沙沙沙”,也不是“嗖嗖嗖”,更不是“簌簌簌”。那是一种软绵绵的,甜丝丝的,泌人心脾的声音。我至今没从任何一部字典里翻到过任何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它。

  我像痴迷着这棵藤椅树般,痴迷着风吹动她每片叶子的声音。

  可惜,好景不长。

  终于有一天,我感觉不对了,那风吹叶片的声音。。。。。。渐渐的,不再单一了。

  她们甚至有了抑扬顿挫,虽然没有百灵鸟那等的旋律,但我俨然听到了一声“你好”!我大睁着双眼,四下扫描,确实只有叶子在动啊!

  “你好!”在我目瞪口呆之下,其中一片,公然说道。

  我嚅喏了半天,信不信的,还是礼貌地回了一句:“你还好来!你全家都好!”

  “呵呵呵呵!”清晰得很,是一片笑,“你真好玩,你叫什么名字?”

  说来奇怪,我竟然连根汗毛都没竖,而且自然而流畅地回答道:“我叫黄毛毛。。。。。。你呢?你叫什么?”

  “黄毛毛?我。。。。。。我叫小藤椅!”我敢打赌,自我记事以来,这是首个能听懂人话、却在首次听到我的名字时没捧腹大笑的生物体!

  冲这抬举,小朋友我交定了:“小藤椅?你竟然会说人话!谁教你的!”

  “山风啊,山风教我的啊!何止人话,这山中所有的鸟儿、兽儿的话,我都会说呢,你想学吗?还有你们人类的各门语言,我都可以教你啊!”

  我估计,自己这辈子也没机会跟八国联军对骂了,精通那么多门外语,实在浪费。我边摇着脑袋婉拒,一边转着话题:“小藤椅,真不好意思,奶奶在修理你时,一定把你弄疼了。我还天天坐在你身上,你也累坏了吧。”

  “噢!毛毛哥。。。。。。对不起,我可以这样叫你吗?”见我点了点头,小藤椅继续说道,“奶奶让我变得如此井井有条,光彩照人,我感谢她还来不及呢!至于你这个小块头,别忘了,本姑娘可是在石块下压大的!”

  本。。。。。。本姑娘?这是棵。。。。。。小姑娘!

  我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我忽然想离开这把藤椅。

  赶紧离开,一刻都耽误不得!

  我开始大喊起我的奶奶,可惜山风有点逆,我想稍稍耳背的奶奶,暂时是听不到的。小藤椅显然没有在意我的不自在,只一味关心地问:“怎么了?毛毛哥,你要回家吗?那好,我帮你喊奶奶!”我的声音竟被小藤椅模仿得唯妙唯肖,除了声音洪亮,奶奶都没听出丁点破绽。

  我打着口渴的幌子,让奶奶背回了家。

  我自始至终没敢回头望一眼。

  我怕那棵会说话的小藤椅,也会看穿我羞红的脸。

  四

  我忽然从回忆中惊醒了过来,抹净了眼泪。

  我听见堂叔还在屋外聊得欢,只是不再谈什么山藤叶子了,也没有谈到家乡其他的山沟特产,好像又在说一些过往的闲言碎语,我知道爸爸是最不喜欢提起过去的。

  爸爸果然一声不吭。

  直待堂叔说到“那车主赔毛他爷爷的事故款,你真的一分没要?哪怕你借我一点,我只想买个小店面,倒腾点山货。。。。。。”,爸爸这才大吼一声“有完没完”!接下来就一定是起身送客了,堂叔也会讪笑几声,如果心情不是太差,还会进屋来拍拍我的腮帮子,丢下一句“等方便了,回狗皮洼玩去,叔再背你爬那山藤崖。”——“再”字在这儿用的欠妥,我记忆中,他是一次也没背过我爬山崖的。

  多年来,只要堂叔说些不识抬举的话,都是这般悻悻的下场,在我家粗茶淡饭都混不上一口。堂叔每次离去,也都会把带来的山货悉数收走。

  只这一次,我拽着那包藤树叶子,死死不放:“叔,你为什么一进门就说这是一包信?这明明就是一包藤叶子啊。你怎么知道上面有字啊?”

  堂叔见我护的紧,也没好意思往死里抢。

  “这当然是一包藤叶子,但这不是一般的藤叶子,这是你爷爷奶奶坟旁的那棵藤树的叶子,就你小时侯犯疯病时,常坐在上面骑大马的那棵,你不记得了吗?这叶子上面是不有你爷爷奶奶给你写的信啊。。。。。。”

  堂叔开始不怀好意地笑,爸爸已经快步窜了进来,赶着他骂:“你这个泼皮,算计我就罢了,欺负个傻孩子什么劲,赶紧滚!”

  堂叔边躲着爸爸的手脚,边不甘心地朝我怀里的布包猛拽几把,终没得逞,嘴里就反复嚷着“足有三五斤呢”,“能换一个肉夹馍呢”。。。。。。

  好歹坚持不了几个回合,堂叔就在爸爸的推搡下,开门,关门,下了楼。

  爸爸很少跟我聊天,我也习惯了他站在门口定定地望着我,轻轻摇头。以前,我很揪心他关我房门的那一瞬间。这次我却差点雀跃起来。

  我终于可以安然地继续读我的信了。

  “你离开足足十年了,我都没收到过你的信。”小藤椅写道,“我们见面的那个春天,你忘了吗?风还有些凉,我不见了你,就用了最大的力气,喊你的名字,我的嘴巴都干死了。。。。。。”

  春天?对,我与小藤椅第一次对话,就是在春天。

  那天,我还害羞了。

  五

  那天,奶奶把我背进山下的小屋,我蜷在那面花被子里,一夜未眠。

  我从不知道一棵藤树也是分男女的,我只知道山中有一半的藤树是每年都开花的,月份是忘了,但我确定,总有一半是开花的,那种很小很白也没有香味的小花。花期很短,招摇不了几日,就随风飘走了。

  难不成,这一半开过花的,就是藤树姑娘?可惜现在刚刚开春,藤花大概是一时半会开不了的,这藤树姑娘藤树小子也就无从分辩了。

  第二天奶奶想喊我吃饭时,见我大瞪着双眼,吓了一跳:“怎么了,毛毛?你怎么是醒着的,哪儿不舒服吗?”

  “奶奶。”我想自己定然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奶奶,这山上的藤树,也是分男男女女的吗?”

  奶奶上前轻轻抱起我的头:“毛毛,这山上的一切,你希望它们是什么样子的,它们就是什么样子的,只要你好好睡觉,好好吃饭,它们一定会变成你喜欢的样子。”

  我想,这一定是奶奶的托词,这显然是她想骗我好吃好喝好好睡觉而兜的一个大圈子,这是她的一贯伎俩。

  我还是懂事地吞下了奶奶喂到我嘴边的每一勺米饭,而且还听话地在饭后补了一觉。

  但我依然不相信她提出的“心想事成”说,我不相信,那棵小藤椅能在我的喜恶意念下,及时地进行性别转换。我开始更加推崇自己的“藤花辨别”法,一个大男人总不至于顶着满头的小白花去招蜂引蝶吧!这就是了,如果小藤椅能开花,那她一定是个小姑娘喽。

  “奶奶,最近我不想去崖顶了。。。。。。但你要给我留意一件事,看那棵小藤椅会不会开花。”

  奶奶狡狤地眨着眼:“我家的毛毛是不是有小心事啊?”

  嗯,小心事。。。。。。大原则!

  为防端倪外露,我一把蒙起头,呼呼睡去。

  心急如焚,熬了五天。

  这五天里,哪怕奶奶给我摘来味道最甜、个头最大的山果子,都引不起我的欣喜。我只期盼奶奶干瘪的嘴里,能蹦出点与藤花有关的消息。

  即便她进门时第一时间不说,我也怀疑她只是上了年纪,暂时忘记了,需要过上一会儿才记得起来。每个夜里,我都是在奶奶鼾声大作之后,才绝望地闭上眼睛。然后去梦山上的藤树——它们无不棵棵白花满枝,透着烂漫。

  谢天谢地,刑满六天,我终于得了大赦!

  那是个清晨,天刚蒙蒙亮,我像往常一样早早地睁开眼睛,盯着天篷,等着奶奶上山背完第一趟柴火后,问我睡得好不好,然后为我洗涮,喂饭。结果,奶奶一进门就止不住地喊:“藤树开花了!毛毛啊,那棵藤树开花了!”

  我自然听的真切,内心狂喜之余,脑袋竟然“嗡”地一声,短时失了意识。

  奶奶手舞足蹈地进屋,见我双目紧闭,就赶紧恢复了往常的蹑手蹑脚,待我重新睁开眼睛,才发现奶奶的脸恰好离我近在咫尺。

  “毛啊,快醒醒,你的那棵小藤椅,开花了,今天一早,就开了一朵小白花呢!”奶奶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内心的欣喜又令她难以隐忍,笑意就在她每条皱纹里恣意扭曲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发着神采。

  我尽量表现得不那么迫不及待,我怕落入奶奶的圈套——每逢此等幸事,她都会逼我吃进平常两倍的饭,喝平常两倍的水,并啃完我最不爱啃的半块青皮大萝卜,还要梳头、洗脸、涮牙一件都不能少。

  结果,我还是身不由己地吃了两倍的早饭,喝了两倍的水,啃净了萝卜。。。。。。但梳头、洗脸、涮牙,我是心甘情愿的。

  今天天晴,我老远就看到了小藤椅上展开的那朵小白花。

  我让奶奶将我平放在藤椅面前的一小块空地上,望着那朵小花出神。奶奶显然已经悄悄溜走了,因为我听到了小藤椅的声音。

  “毛毛哥,你去哪儿了?这五天我天天呼唤你,嗓子都哑了,你没听到吗?你怎么了,你病了吗?”春风轻柔,小藤椅的语气显然透着焦急,却依然和煦。

  “我。。。。。。”走得匆忙,除了忘带奶奶的花被子,我还忘记准备自己失踪五天的借口了。

  好在近期入梦的素材多,随手拈来:“我去看其他的藤树了,嗯。。。。。。我想知道。。。。。。其他的藤树开不开花,我也想知道藤树开花与不开花的区别。。。。。。咦?小藤椅,藤树开花与不开花,有区别吗?”

  “当然有了!开花的是藤树姑娘,不开花的是藤树小子,这多显而易见啊!”

  我心中一阵窃喜,就知道我是对的。

  “这么说,你。。。。。。是藤树姑娘了?”

  小藤椅又开始银铃般地笑,好在没笑个不停:“我当然是藤树姑娘了,我记得告诉过你吧,你听我的声音不就是姑娘吗?藤树小子的声音应该是这样——”小藤椅煞有介事地干咳了两声,然后不知如何做到的,让嗓音忽然就变成了老爷爷,含着沙哑,粗粗念道:“你好,毛毛哥,我是你的小藤椅兄弟。。。。。。”

  小藤椅模仿完,又是一阵笑。

  我不由撇撇嘴角,心想你精通那么多语言,鬼才知道哪个是你的原生态,想来还是“藤花辨别”的法子靠谱。

  欢喜了不多久,心事又来了。

  判定完小藤椅的性别,毕竟是件喜忧参半的事——我从心底喜欢跟小姑娘打交道,但仅限于聊天。那藤椅姑娘。。。。。。我是不方便再坐上去了。

  小藤椅好像天生受不了静默,我只想了一小会心事,她就喳喳起来:“咦?毛毛哥,你怎么突然想坐地上了,不喜欢坐我怀里了吗?”

  这棵拔了刺的树,很会戳人痛处嘛!

  我支支吾吾半天,开始拿遗忘的小花被说事,虽然牵强,但总算遮了羞。小藤椅却不依不饶,漫天叫嚷着:“好你个黄毛毛,亏我把你当朋友,离了花被你就离我那么远,我有那么可怕吗?我的刺为了你都拔光了,我能伤到你哪儿?”

  “小藤椅,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你脸都涨红了,还不是那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你倒是说来听听!”原来,再曼妙的声音,也有不失刁钻的时候。小藤椅哪会由我说来听听,我连个标点符号都没插进去,那满树的叶子就哗哗响了起来,“讨厌我就明说嘛,我不再烦你就是,用得着说谎吗?”

  我知道自己的脸已涨成了猪肝。

  “你懂什么!”我开始用近乎哽咽的声调,为自己辩解,“你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什么瘦瘦不亲胖胖不亲的,说人话!”

  我赶紧挠了一下额头:“噢,嗯,这个。。。。。。。这么说吧,你是一个姑娘,我是一个小子,我是不能坐在你怀里的。。。。。。嗯,总之,男人是不能坐在女人怀里的,你懂吗?”

  “那好,你有没有坐过你妈妈的怀里,有没有?”

  “没有!噢,我的意思是,我没有妈妈!”我的确没有妈妈,至少我没见过。

  “噢!对不起。。。。。。那你有没有坐过你奶奶的怀里?”

  “当然有!”我脱口而出,但立马就发现自己被导入了陷阱,赶紧找梯子,“嗯,奶奶。。。。。。自然例外,书上说,那不能坐在女人怀里的男人,应该与女人是同龄的,比如说,我俩,对了,你几岁了?”

  “我?十岁吧,不用数了,与你同龄!”藤椅渐渐没了好气,“你是说同龄的男人不能坐在同龄的女人怀里,对吧?”

  我的气势,显然被一棵树给打压得荡然无存了:“至少,书上是那么说的。。。。。。”

  “那你爷爷有没有坐过你奶奶的怀里?”

  “没。。。。。。没见过!”我的确没见过爷爷坐在奶奶的怀里,即便我记忆中他们唯一的一次结婚纪念日上,也是奶奶近近地坐过一次爷爷的身边,“就算有,那也是因为他们是夫妻,爷爷是娶了奶奶的!”

  “这不就完了吗!”小藤椅大咧咧地张开所有的树叶子,“你娶了我,不就得了吗?你娶了我,就可以坐在我的怀里了吧?”

  我垂下脑袋,用力拍打着脑门,心想这棵树对婚姻大事怎么如此儿戏。但回头一想,她毕竟是一棵树,苛求一棵树像一位人类的少女那样自重,反倒是失了人性。

  我立马就原谅了她的轻浮。

  而且一本正经地由着她说:“这样,你先回去问问奶奶,你想娶一棵树,看她同意不,如果同意,明天告诉我,然后再天天坐回我怀里。”

  好。。。。。。吧。

  我并没开口问奶奶娶一棵树的事。

  我想把这件庄重的事,拿到我二十岁以后再说。我知道,男人未成年时是不能谈婚论嫁的。我从小就瞧不起那些订娃娃亲的小伙伴,我可不想出落成一个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

  二十岁。。。。。。但未来的这十年里我总要做点什么,做点确保十年后小藤椅能嫁给我的事情。

  我先用了一晚上的乖巧,让奶奶答应,十年内不许给我找媳妇。奶奶问我是不是有意中人了,我也只诡异地抿嘴一笑,像个刚刚与某位公主私订过终身的王子一样,得意洋洋,又讳莫如深。

  我然后拜托经常进城的堂叔,给在城里打工的爸爸捎个口信,就说我要扎根山沟了,城里的生活我看不上,空气我也呼吸不了,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我还很含蓄地说,我已经找到了一辈子的依靠。。。。。。

  做完这些,我感觉自己可以给痴情的小藤椅许个幸福的未来了。

  那天我故意不让奶奶带上花被,当我贴皮贴骨地坐进久违的小藤椅里时,身心温馨无比。奶奶一走,小藤椅就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藤条,轻轻绕住我半截身躯。

  我想这棵树真是个合格的恋人。

  我们很久什么话也没说。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赶紧回头告诉了她:“小藤椅,我一定会娶你的。。。。。。”

  她用力地点着满树的枝叉叶子。

  太阳落山后,我们又聊了很多,包括那些压箱底的秘密。

  我告诉她,我和爷爷其实是在一辆残破的公交车里出的车祸,都怪我哭着去看城里的爸,其实我是想看他打工的那座繁华的学校,也怪那雨后的山路塌了半截。爷爷是狗皮洼小学唯一的老师,他只教我们这群大大小小的伙伴们语文和数学,但我知道他会唱歌,画画也很好。爷爷很爱我,听说他受伤躺在炕上的那一个月里,醒来只会念叨我的名字。我出院没几天,爷爷就死掉了。奶奶是个瘦弱的小女人,爷爷活着的时候从不让她干活,现在她每天要背五趟柴火,山上有我或雨雪的时候,就背四趟,其中一趟留给自己,其余的卖给隔壁的二胖子和二胖子他爹。。。。。。

  小藤椅也说了自己的身世,前半部倒与大部分植物的身世如出一辙,什么被大鸟叼了种子,什么落在了石堆缝里,什么默默扎根好多年。。。。。。只是后来压在身上的石堆一除,竟成就了自己的坐椅身材,她还自称是植物界的一朵奇葩呢。。。。。。

  我们一定是聊得入了迷,月亮和星星都出来了,我们竟浑然不觉。

  倒是小藤椅率先下了逐客令,她担心我被山顶的寒露打湿衣服,再被山风一吹,定然会感冒发烧的,加上我也不想第二天躺在病床上,抓耳挠腮思念我的未婚妻,就只好任由小藤椅鼓足力气帮我喊奶奶。

  夜深人静,那喊声格外刺耳。

  我忽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我是接近半夜才被村民们找到的。

  他们用尽浑身的力气,把缠在我身上的藤条,一根根扯开。他们每扯一根,我都会心疼地喊出声来,我一边嚎啕着,一边凌空张牙舞爪,拼死阻挠着每一只试图靠近我的大手。堂叔也边努力边喘着粗气说,奶奶摔倒了,受了重伤,村民们联系了爸爸,要连夜把她送到城里,我必须要一起的。。。。。。我要离开我的小藤椅了。

  村民们几乎掰断了小藤椅所有的藤条,才把我彻底剥离出来。

  我大声哭喊着小藤椅的名字,我毕生从未感受到这般的撕心裂肺,此后也没再尝试过。

  小藤椅自始至终一声没吭。

  我怀疑,那夜没有山风。

  六

  这是我与小藤椅发生的所有的故事了,十年间,历历在目。

  车主赔偿给爷爷的钱,爸爸全部捐给了自己打工的那所学校,学校这才几次裁员都没裁掉他。最初的几年里,爸爸要反复对每一个上门的亲戚解释说,那是爷爷的遗愿。

  至于车主赔偿给我的钱,爸爸一直用来为我租带电梯的小楼房。我总喜欢选那种顶层带天台的,但住进去后,我不但少有机会坐着电梯上下楼,而且从没上过任何一幢楼的天台。但我还是想起来就心满意足。

  小藤椅写给我的信,没几天就褪色,很快就完全没了痕迹。

  小藤椅用来给我写信的树叶子,也最终没留住几片。我压在枕头底下,压在褥子底下,压在坐垫底下。。。。。。它们照样一片片的丢失。它们先是一点一点干裂,然后碎掉,尘化,一天一天就没了。

  为此我咳嗽了很久,爸爸说测到我屋里的PM2。5有点高。

  爸爸按时放在我枕头边的咳嗽药,我理都没理。他咬牙买的二手空气净化器,我也转身就关掉——我一心想着小藤椅,想着她留给我的每一丝气息。

  想的厉害,我就开始为小藤椅写回信了。

  我把奶奶留给我的小花被,耐心剪成一片片藤树叶的模样,再翻出珍藏多年的一支小毛笔,放在嘴里沾一下。

  “亲爱的小藤椅。。。。。。”我用力写道,“我们都已经二十岁了,我想我该娶你了。”

  我抬头想了想她幸福的样子,她一定又在银铃般地笑。

  “爸爸租了一间很高的楼房,我特意选了间顶层带天台的,我想在那儿堆上石块,你若嫁过来,就可以在那儿扎根了。。。。。。”

  “我每天都会打开窗子,这楼顶也是有风的,虽然没有树,但我挂了一串树叶型的风铃,它响得自然没有你好听,但我只是想试试这风的劲道,我想它是完全可以吹响你密密麻麻的藤树叶的。。。。。。”

  “我听说这楼顶都做了防水,这是我最喜欢的,在那山顶我从没为你浇过一滴水,嫁来这儿,我一定天天为你浇水,你就不用夜里不睡,大张着树叶接露珠了。。。。。。”

  “我存了一大盒子彩色的蝴蝶结。奶奶给你辫的大麻花虽然好看,但那草绳打的结却是太老土了。就扎我给你的蝴蝶结,每一条辫子都扎一个,足够足够了。。。。。。”我抬头幻想了一下那蝴蝶漫天飞舞的场景,低头加了一句,“如果不够,我就再攒一些——对门家的小女孩,真的不是很精明,我每次只用一块水果糖,就能换到她两个蝴蝶结,如果重了颜色,她还会再多送我一个。。。。。。。”

  我还想多写点什么,但手中的棉叶片已基本用光了。

  最后,我匆匆写了句“想娶你”,就签上了我的名字——但我回头就忘记了自己签的是“黄毛毛”,还是小藤椅更喜欢的“毛毛哥”,因为口水转眼就干了。

  但愿是“毛毛哥”吧,老天保佑。

  七

  我从没像此刻这般期盼过远在狗皮洼的堂叔叔。

  我也跟爸爸不止一次的表达过我对他堂兄弟的眷念之情。可惜每次提到令堂弟,都像在爸爸的伤口上撒了把氯化钠,只会惹起他的暴跳如雷。我实在没有大量的剩余精力,来抚慰家父手足相残后那颗脆弱的心。我不再刺激他,我宁愿像个怨妇一样,抱着一包碎布片,眼睛盯着门框,耳朵听着楼梯,每天熬到天黑。

  “心诚则灵”这类的口号,绝非没有科学道理——我祷告了不到三天,老家果然就来了人。虽然没达到“堂叔叔”的效果,但也相差无几。

  是他儿子。

  我这堂弟年龄虽小,却不怯场,声音也得了堂叔真传,开口就把楼板震得山响:“二大爷,我爹上次从你这儿回去,爬悬崖采山藤叶子时,就被落下的山石给砸了,我马上就要高考了,家里是指望不上了,你不跟城里的一所大学走的近吗?给我找找呗?”

  爸爸没急着亮出自己在学校里“勤杂工”的光荣身份也就罢了,还打算拿长辈的口吻说教上几句,这不找挨呛吗。

  “我说二大爷,这做人得凭良心,当年我爷爷那赔偿款,虽说捐了,可是在你们家起了大作用了,你的工作保住了且不说,我那残废堂哥,人家是不是也答应保送上大学的?他后来被查出脑子有问题上不了学,那是命不好!现在这人情缺口还活络着呢,把你大侄子填进去,不是顺水推舟的事吗?”

  “小毛那是享受残疾人政策,你必须要参加高考,如果过了本科线。。。。。。”

  “我参加什么高考!我如果有能力过本科线,还用得着跑来跟您这个二大爷斗法吗!”

  这“山二代”的确比他爹有气势,愣是把我爸气得顿足捶胸,哇哇大叫。我赶紧隔着门喊了声“弟”,我评估到现在两家的关系会直接影响到自己的婚期,于公于私,我都该挺身而出,及时弥合一下这家族感情裂缝。

  “山炮兄弟”倒也给足了残疾人面子,不但应声推了门轻步进来,还毕恭毕敬喊了声“哥”。

  我先是拿我最爱吃的一包老牌子饼干打点了他,然后毫不迟疑,直奔了主题:“弟,你还记得爷爷奶奶坟前的那棵山藤树吗,像小藤椅的那棵,还记得吗?”

  兄弟迟疑了足足有十几秒,我相信他定是在尽力追忆我说的话——可惜,临了还是抱歉地笑了笑:“哥,那坟地我也多年没去了,情况不太清楚,但我这就要回老家筹学费了,得空替你看看去啊!”

  “那棵树,是一定还在的!”我示意他伏下身子,悄悄把嘴放近他的耳边,“她还给我写过信呢,我们早就约定好的,她要嫁过来呢,这样,好兄弟,这糖全给你。。。。。。”

  我把准备向对面女孩换蝴蝶结的水果糖,连同盒子一起举得老高,盒底压着我早备好的信:“这糖你留下,里面的信,拜托你挂在那棵山藤的树枝上。”

  我的兄弟果然厚道,绝没露半点推诿和懈怠。他毅然接过糖盒,坚定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像还说过“保证完成任务”之类的话。

  总之,我放心极了。

  八

  说实话,这么多年里,我一直过得不太开心。

  原来,我只是一心一意想娶一棵山藤树啊。

  而且,明天,我就果然要娶到一棵山藤树了!一想到我马上就可以娶回自己心仪已久的小藤椅——头顶那串破啦啦的风铃,都格外动听起来。

  为了让自己不再咳得厉害,我端起水杯,美滋滋地吞下了攒在床头的那一大堆咳嗽药。

  我该好好地睡一觉了。

  我要做上一整夜美美满满的梦!

  一觉醒来,我就去做个欢天喜地的新郎。。。。。。。

  九

  请祝我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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