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

时间:2022-10-07 12:50:27 短篇散文 投诉 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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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

  一匹被时光压累了马立在村头的马厩边,不同走向的风,拂弄着它失去光泽的皮毛,参差的鬃不再流水一样泻在颈项;有力的尾巴不再挥洒属于马的浪漫——马老了,马在时光地催逼下颓废了。一匹颓废了的马,支撑着的只是一付伶仃的骨架,那种曾经充满了力道的精气神随风流失了,谁也没有看见,不知道到那里去了。马老得连吃草都没了劲道。马已不再为哪一件事情吃惊,能力已限定了它的狂妄,就像机遇限定一个人的理想一样。马更多的是沉浸在浓浓的记忆里,马和我一样对这个生活多年的村庄,开始绞尽脑汁地解析和沉思。记忆像一部冗长的黑白记录片,无休止地挤进脑海,往事有时比酒更浓烈更苦涩。我常常看见它口中衔着麦秸,一种想嚼而又未吃嚼的神态,眼光完全是一种痴迷、消散的样子,像积在灰暗泥坑里的泔水,投入阴暗角落的乌珠。

  主人上地的时候,驾着钢铁的牲口“突突”地走了,马乜了一眼,马的眼神没有捕捉到主人的目光,它被主人一次次地冷落伤透了自尊,马低下了头,欲哭无泪。农机具的空前繁盛,让一匹马在农人的心中暗然无光,千百年来农人与家畜相濡以沫的情感如履薄冰般脆弱。

  马站在马厩里,体味着时光在永恒中穿行的速度,聆听着四季坚实而强劲的跫音。

  马依然被一根缰绳束缚着,马想不通,马不知道自己仍然是主人一小撮开心的财富,或者马知道了但不想点破。作一个马并不比作一个人更简单,老得不中用了,还得挨一刀,肢解数块,皮是皮的用途,肉是肉的用处。不知道马是装糊涂,还是不想说。马年轻的时候像这样一条老得没牙的缰绳,早被它挣断了,而现在马连挣断缰绳的心思都没有。年轻的时候马挣脱缰绳的念头许多许多,诸如,寻一匹年轻的母马,一片青青的草地,或者平白无故地遛一回趟子。饱鼓鼓硬铮铮的肉里,潜藏着使不完的劲,任意一个理由,足以使它产生挣脱缰绳的念头。现在,曾经的风光已被岁月的尘埃掩埋,那根名叫缰绳的玩意变成了一种象征。一匹衰老的马,再也没有逃跑的欲望,它已毫无选择地把村庄当成了自己不忍割舍的家园。它把青春的岁月都毫无保留地挥洒在这片土地上,就像一个固守本份的农人,田条地埂足以束缚弥天的野心。

  时光是无情的,这匹比我年轻许多岁的马,已经不住时间灾难性的高压,马无法回避地老了。马老得比我还快。马有些诗人的狂妄,诗人给人的感觉是无可挑剔的年轻和完美。马也许是一个隐瞒了闪光思想的智者,是一个省略了吐啐成珠的语言的说客。面对衰老和死亡,马比任何一个人都坦然——平静成一泓连沦漪都不再绽放的清清湖水。

  我从古老的象形文字以及现代的书法艺术中看到的马是充满活力,有着无限动感美的。它们驰骋在竹简上、龟甲上、钟鼎上,徜徉在吸水性良好的宣纸上,丝毫不逊色于风暴一样漫过草原的马的气势,它们奋蹄扬鬃从人脑出发,显影在各种材质的物件上,高傲地载负着文人墨客的思想。而现实中的马,遵照神灵的旨意,大写意的涂染在地球的每个丘棱和皱折,风一样行走,水一样流动。面对一匹老马——被农业遗弃的——被时光追垮的马,如面对一曲愁肠百结的悲歌;面对一幅气势磅礴而落款损污的书艺;面对一场悲壮得一塌糊涂的战斗。

  它无疑是一匹骏马,一匹生不逢时的骏马。长久的和平气息,未能使它变成将军们座下的铁骑,只好流落到农业的行当里,在这个行当里,它出尽了风头,耕地、拉车、驮运、乘骑,都因为它的灵性一再地受到人的赞誉和钦羡,无情的时光,以及势如雄风的机械化风暴,彻底否定了它的生存价值,马四顾茫然,像个无所适从的下岗工人。一个丧失了劳动权力的马的心态,绝不等同于闲游浪荡,好吃懒做的人,闲着的人肯定是胸无大志,无所作为的货色,让一匹马久困马厩,却是另一种方式的戕杀。

  马曾经是天之骄子、地之宠儿,战争和农耕塑造了马在人们心中的神圣。在马遥远的记忆里,蓝蓝的天空、青青的草原是它的家乡。它们无拒无束地漫步在天地之间,用强劲有力的四肢丈量着天之宽阔、地之广袤。马与人相比,似乎只是少了一种沟通的语言。马的灵性,决定了马的悲剧;马的能力,决定了马的辛苦。马不需要文明,而马却是文明的开拓者。马不太明白被征服是一种悲哀,然而征服者的快乐远远超越在被征服者的悲哀之上。马为征战者缩短时间和距离,马在征战者胯下神圣;马为农耕者减少劳动强度、增加劳动速度,马在皮鞭下树立尊严。任是多么风流倜傥,也脱不去脑颅上结实而又花俏的辔头,逃不脱同类们的皮拧成的哨鞭。孙猴子一个筋头十万八千里,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这是一种宿命,是一种哲学定义。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渴望的诗思一样流畅,风云一样自由自在的天马,其实正是自己自由不羁灵动活泛的影子。人其实也是被一只隐性的笼头锁住的困兽。

  望着风中的老马,一种悲酸油然而来,人也和马一样逃脱不了某种宿命,马逐渐衰老的过程,也是我逐渐衰老的过程。冥冥中的巨物会毫不留情地把我消耗的时光分秒不差地记在我的帐上。细斟酌,我更像一匹拴在村头的老马。不同是马已脱离了皮肉劳损的痛苦接受时间的侵蚀,而我却仍然日日不歇地干着自己不愿干又无法躲避的营生。我们像一些永远没有服役期的军人,祖祖辈辈守着一方并不肥沃的土地——一块无期坚守的营盘,以一生的代价翻挖同一块田地。我是一匹永远追不上丰美水草的劣马,一根隐性的缰绳牵挂住我的头颅,农业已成为我无法摆脱的拴马桩。我孤独无助地咀嚼着寡淡无味的岁月,如同马咀嚼麦秸一样。

  人生其实隐藏了极大的欺骗性和诱惑性,这种欺骗和诱惑,让人产生出花朵一样美丽的欲望。为此,我们无条件地接受着命运的驱使。

  这些年来,我越来越清晰地看见时间从指缝间匆匆流过的影子,我脑颅的岩石上,被时光刻满了细密杂乱的印痕,年龄像不断上涨的汞柱。我不甘老马一样任时光宰割,我要让自己的思想粮食一样丰收,野草一样茂盛。

  生命赐予马的时光是短暂的,但马有过一段被人重用的充实历史,而我操着比老马两三倍的沧桑,却从来未被社会重用过。当我也像马一样老得嚼不动水的时候,能否有陶醉自己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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