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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果的滋味散文
由于患了脑萎缩，我老娘的脑子一阵糊涂一阵清醒，她一旦想起了过去的事儿，脑子却会出奇的清晰。一天晚上，她的心脏很不舒服，吃过药后，稍微有些好转，她从床上坐起来，用很认真的腔调，缓缓对我说：“咱们老家还有“土改”时分给咱家的几株果树，你一定要记住，不要让别人给占了。”“土改”，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分明是她记错了。土改时，我家的成分大都是中农、上中农，不会分得一草一木，她说的应该是“分家”。
我爷爷是个老石匠，在当地非常有名，曾经领有一支施工队，他靠自己的辛苦劳动，建房置地，创办下不小的家业，子女们都成家后，老人为了省心，早在一九三八年，就把家分了。我父亲有兄弟五人，他最小，我爷爷十分疼爱他，而他却却向往着外面的世界，不愿意留在家里种地。分家的时候，由于日本侵略，天下大乱。我父亲已经私自离开了家，我爷爷就把自己的家和最小的儿子分在一处，至于家是怎么分的，我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解放后农村实行合作化，一切都是集体的啦，何况我们早就和家乡没有一点儿联系。不过，对老家里的果树，我还是有些许印象的。
由于父亲早早就离开了老家，我出生在外边，从来不知道家乡的模样，建国初年，在推广“农业合作化”的年代里，我随同母亲从北京回老家平定县乡村探望亲友们。从阳泉下了火车，到老家还得几十里山路，路上没有别的交通工具，车站有牵着骡子捎脚的，我们一路骑着骡子颠簸前行。两三岁时候，那是战乱年代，我曾经坐着马车旅行过好长的路途，但从来没有骑牲口的经历，如今坐在牲口背上摇摇晃晃，又新鲜又害怕，都无暇顾及路边的山峦草木。路过平定县城时候，大家都饿了，路口只有一家烧饼铺，我们便买些烧饼来充饥。许多年后，我父亲说：“你们不简单，吃过国务院副总理打的烧饼。”当年那个在平定县城路口打烧饼的青年人，叫作陈永贵，后来出落得全国闻名。我姥姥家就在昔阳县柳林背村，属于后来的大寨公社大寨大队。
当年，进山的路是依傍着山坡的羊肠小道，我坐在驴背两侧的包袱捆上，望着陡峭的山崖下发憷：山沟里细细的溪流弯弯曲曲，缓缓流淌、溪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牵驴的伙计说，别看现在水不大，到了夏天突发山洪，能冲跑骡子冲跑马、淹死人。在城市生活中看不到这辽阔的山野，我望着远远的山峰，充满了对大自然的神秘想象。沿途路过一些小村子，透过绿树枝子看到了罕见的石头房子和窑洞，感到生疏和凄凉。农民们身上露着棉絮的破旧衣裳，补丁连连，望着我们呆呆地看。高处山崖上有几只山羊在啃草，看不见放羊的人，但是听见他的歌声在山峦间回荡：
桃花来你就红来
杏花来你就白
爬山越岭找你来呀
啊格呀呀呆
......
那给我牵骡子的伙计眼睛很尖，行路间看到了山坡草丛中一条野鸡翎子，赶紧跑去捡了来。我兴奋地想要过来耍，那伙计不肯，他只让我看了看、摸了摸，就宝贝似地收了去，小心地插在垛子一边。后来我才知道，他可以卖给戏班子做演戏用的翎子道具，值好几分钱。
到了上灯时分，我们终于回到老家，天色已然昏暗，我没有好好看一眼老家村庄的全貌，只是随着大人们进到院子。院子周围都是在山崖下掏出的窑洞，窑洞里面全部用石头加固，外面的天气已经十分寒冷，窑洞里面有温热潮湿的感觉。我这个城里回去的亲戚被当成了“外人”（外来的客人），当做贵客看待，给我端来了一箩玉米面豆沙包。这粗糙的食品，我在嘴里嚼来嚼去，又酸又面实在咽不下去，可是周围的孩子们贪馋得围着我，眼都不眨盯着我手中的豆包，看到我不稀罕，他们一窝蜂似的拿去大吃起来。
第二天我就和院子里的大黄狗亲热了起来，我把不想吃的黄米面油炸糕偷偷塞到桌子下面它的嘴里。只要我出去，它立刻跟在我身边，看到大黄和我不认生，其他孩子们都感到奇怪。后来，母亲喊我回来跟着老家的弟妹们去看收果子，我在城里生活虽然没几年，但由于条件相对优越，我已经不稀罕水果，说起山村有果树，那时才突然发觉这山乡日常生活中，似乎没有见到任何水果。
果园收果子的时节，看来是家里的大事，由本家地位最高的一位婶娘，带着后生们进果园。那婶娘骑坐在果园门口一只园木凳上，两只胳膊叉开按在胯两边，浑身透出一股霸气，两眼横扫园内园外，她身边的看园狗也不再懒卧，防贼一样左顾右盼。后生们爬到树上老老实实的摘果子，下面的女人们张开布单子接着，把果子收拢起来装筐，谁都不敢犯禁违例私自偷嘴，一旦犯规失去了信用，以后在家里就没有机会和地位了。
果子装筐后，立即趁鲜运到镇上卖钱。果树分别属于不同的家庭，因而要由大家信得过的长辈分配出卖果实收获的利益。另外有人在果园里寻觅掉落在树下的果子，最后把那些不熟的、烂的、虫儿鸟儿啄过的落果分给大家品尝。这时，我的几个堂哥壮着胆，跑去和婶娘说话，还用手指着我，显然以我做幌子。那婶娘极给面子，在地上的筐里给抓了一大把。我那堂哥连蹦带跳跑过来，同时声明：一人两个！给我的优待是多了几个没长熟的青梨，看着到手的梨子，就像是细脖子的丫丫葫芦，吃一口就感到了梨子皮的酸涩，里面白白的果肉仅有淡淡的汁水。这就是我们眼巴巴围着果园一天的“收获”，那时我的心里只有尴尬和失落。
在老家还有许多的见闻和体会，但是收果子的场景永远挥之不去。
后来的日子，在美术馆，看名家的静物油画，十分叹服那盛在豪华器皿中的水果之逼真鲜亮。上学以后看了历史书，知道在中世纪前的农奴社会，水果是权势的象征，农奴如果私自摘取、品尝，会受到苛刻的责罚。即便是普通庄户人家，也不舍得自己食用，全数作为商品出售，补贴家用。
六十年代中期，老家有亲戚来，只说知道我喜欢吃老家的果子，带了一些，我望着那些皮已经发黑的的果子，闻到了一种家乡特有的气息，而心中却体味着穷乡僻壤的寒酸，城乡生活条件的差异，改变了人们的思想意识，逐渐疏远了亲情和乡情，其后的年代，我再也没有回过家乡。
如今的农村有很大变化，人们的生活富裕。离我家几十里地，我姨家的表弟经营着一处大果园，那里继续生产着的苹果“小国光”。一到收获时候，外贸公司就送来精致的纸箱，果子按照大小等级分别装箱，一个个用特制的标尺卡，表弟抽着长烟杆旱烟，话里带着果园主人的自诩：“这地方不准外来人放蜂，为的是保持果子的品种纯正。”这种品种国内市场上已经不多见，价钱不菲，都出口换外汇了。
城市里从不缺乏水果，在我们小时候，果子都很便宜，但由于大家都过着低标准的生活，很少有人买水果吃。从小到大，我都不是特别喜欢吃水果，直到如今，面对市场上那些比蔬菜都便宜的果子我都很少过问。但是我回味当年那些来之不易的“落果”，心中总有一些酸楚。我们的人生也是这样，生活在衣食富足的幸福中没有满意的感觉，却总忘不了艰难岁月的一丝丝“收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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