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酒人生

父亲的烟酒人生

　　我和我爹的关系，一直都是不怎么融洽。

　　我怕他，那可不是一般的怕，我是我爹一手打大的，在乒乓的破鞋声中，在掌擓之下，我慢慢的长大成人了。以至于我爹去世之后都好几年了，我给我爹烧纸回来，我记得我娘多次问我，说，你爹打你那么狠，你气他吗？

　　我笑了笑，这些都是过往的旧事，我气他什么呢？

　　我说这话大家也许会这样想，也就是说，现在不怎么气了，在当时，也许有点心里不痛快。因为我爹打我，总是不问青红皂白，甚至打得莫名其妙，并且都往死里打，你说这要是你，你气不气？做错事了，该打。不因为什么打你，你什么感觉？

　　当然啦，当我娘问起这些的时候，我非常的平静。我突然想起古人说的一句话，叫棒打出孝子，我之所以对父母孝顺，也许和我父亲往死里打我有关吧？好就好在，我还活着，万一我爹哪一次失手，打死了我，我再也谈不上孝顺了。

　　所以活着很重要。我能记住的情况，大致都是如此，都差不多与挨打有有关。不过，说实话，我挨打也不亏。因为我自己也知道，从小到大，至少到我考上学之前那一段时间，我真不是个东西，不挨打才怪呢。

　　过往的那些丑事不说也罢，因为那毕竟没什么大的意义。

　　倒是有几件小事，我记得挺清楚的，我爹不是用破鞋来教育我，而是用幽默，诙谐的语言和我说的。那时，我觉得我的父亲也是那么的亲切可敬啊。

　　我爹好吸烟，我爹更爱喝酒。

　　我爹喝酒，老是划拳，平时总以六零炮取胜，后来他说啊，这叫六加宝。六就是六个数，宝就是零，会划拳的人都知道，宝枚，就是零是空。在我的记忆中，我爹喝酒的时候，那架势，哎，太潇洒，太豪气，太有意思了，我很羡慕。

　　那天我家又有客人了，我看我爹喝完酒之后，吃完饭之后，送走了客人之后，在如豆的灯光下，我收拾桌子上剩余的饭菜，还有客人没喝完的酒，我凭着少年的好奇，也想学学我爹的豪气干云，端起酒杯，一仰脖子，喝了一杯。啊，这酒太辣了。张张嘴，伸舌头，觉得酒这东西，辣是辣，就是好，挺有味的。于是，我乘兴又喝了一杯。

　　我爹望望我，又望望我。我觉得我爹望我，是出于好奇或者是鼓励我吧，心想儿子这么大就会喝酒了，酒的事业有接班人了。我大着胆子又喝了一杯。

　　我看出来了，我爹不一样了，我觉得我爹是不是又要脱破鞋伸量我了。一场暴风雨了又要来了。

　　可是没有，我爹在昏黄如豆的煤油灯下，用双手在脸上，抹了又抹，又单掌拍下灰白的头，说了句：

　　行啊！哈哈，酒量还不小啊，长大了，也是一把好酒壶啊！现在开始练，一点都不晚，是童子功啊。

　　那年，我十岁，才上学。

　　但那时，我在家，除了会挨打之外，我擀面条，贴锅巴，做饭，都会了。也算半个劳力了。我让我爹异常的举动，弄得实在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我爹说我童子功，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我爹后来说的那几句话，到现在，我记得还很清楚。

　　我爹说，能喝酒，还得会喝酒，把人家喝醉，自己不醉才是本事。唉，我可供不起你喝酒啊，现在喝的酒，是我的钱买的，你能用自己的钱买酒，喝一辈子，那才叫功本事！小小年纪，啥好的不学，学喝酒？熊样！

　　我滋生出来的自豪和兴奋，被我爹一句话挫败了。

　　从此，我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敢沾染上喝酒的毛病。烟，一直都是不会抽的，也没有想到要学着抽烟。

　　后来情况就不一样啦。我已经能凭自己的本事喝酒啦，并且有能力选择酒的类型啦。我爹再也没有管过我喝酒的事情。

　　我爹很赞赏我得了他在酒方面的真传，只是不希望我喝醉。他老人家深深知道喝醉酒的危害，也绝对不希望我喝醉。可事实上，会喝酒的人哪有不喝醉的道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道理？喝了一辈子的酒，丢了一辈子的丑。这也是铁的道理。拿我爹喝酒这么有把握的人来说，还有醉酒的时候，别说我啦！

　　记得还是我四岁的时候，我还不能一个人单独去我姥姥家拜年，过了年，初四的早晨，我爹陪我一起去了姥姥家。一大桌子的人，我爹是姥姥家的姑爷，自然上座。上座，自然有人敬酒，起初我爹不喝，因为饭后还要回家，再说，还有我这个才几岁的孩子，陪客的，还有其他的客人，死劝活劝，用很难听的话激将我的父亲。

　　好像是说——

　　你不能喝，你来干啥？

　　你不能喝，你坐啥上席？

　　我爹哪能受这种气，没命的死喝。

　　饭后，我爹要走了，他们又推来攘去的，又加风一吹，酒使劲了，我和我爹走出村子三里远的地方，我爹摇摇晃晃，摔倒在麦田里，不醒人事了。好强的爹爹，强撑着走了这么远，看那架势，我宁愿喝死，也要保全面子。我宁愿掉进冬天的水沟里冻死，也要走出去，不在你们面前丢人现眼。

　　现在咋办？从吃过早晨饭，一直到傍晚，我一直在寒冷的风中陪伴我爹，手和脚，哪里还有知觉？我爹可能不冷，他醉的人事不省，哪里还有感觉？有几只狗，跑来好几次，我吓得猛哭。狗不但没有被我的哭声吓跑，反而狂吠的更凶了。过路的，走亲戚的，来来往往，一拨又一拨，看我一个小孩，守着父亲，哭的可怜，就说，这是个啥爹？明知道有小孩，还死命的喝。真没成！

　　我知道大家是可怜我，我静静的守候着我爹，我不懂事，我也不知道是啥结果。等了很晚很晚，我的眼泪也哭干了，脸颊在冬天的寒风中，被吹得皲裂了，我爹酒才醒。我爹酒醒之后，看满天的星星，还有远近村庄的灯火，听着狗吠的声响。我爹把我揽在怀里，哭了！

　　一辈子，我也就见我爹流过一次泪。

　　后来，等我稍大了的时候，我爹说，可怜了你啊，陪着我一天没吃没喝，坐在我身旁，就像守灵似的！

　　从此，我再没有见我爹喝醉酒。

　　有十年的时间，我爹都没有去过我姥姥家！真傲气！

　　后来，当我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觉得我爹是对的！应该喝醉！喝醉是小事，掀桌子走人，把满桌子的碗全砸了，才是我想看到的爹的形象！

　　我爹说，那叫什么话。那是不明智的做法。

　　后来无论我爹还是我，再碰上这几个把我爹喝醉的人，我们都一一的把他们，统统撂爬下。用酒！

　　再后来，我到城里工作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自己的酒，我每年都要回去好多趟。生活条件好了，家里都装了电话，回去之前，总先告诉我爹什么时候到家。每次我到家的时候，同村的大伯大叔们，都在我家里等我。我知道，这些人都是我爹约来的。摆上酒席，大吃大喝，猜拳行令，酒足饭饱，欢乐而散。只盼着我什么时候有空了，回去看我老爹时，再聚。

　　近几年，我父母亲相继去世了，我回去的次数少了，那几位叔伯还开玩笑说，你亲爹不在了，这几个皮爹你也不请了。

　　感念生我养我的乡村，还有这村中依然牵挂着我的乡邻。有空了回去请你们——

　　用我无比真诚的心当菜，用我汩汩流淌的血当酒！

　　我父亲晚年的时候，身体不好，瘦弱，多病。后来到医院检查的时候，肝占位已达十四厘米。

　　和我交好的主任医师问我，咋办？做手术的话，怕是下不了手术台！

　　我明白。我的腿软软的。我的眼眶红红的。

　　然而，在我爹的面前，我笑容依旧。

　　我一个人处理。在我们家中，兄妹六人，我是老大。

　　我告诉所有的亲人，我父亲没病！我父亲只需要好好调养。

　　我从没有陪你洗过澡，我陪你去了澡堂子，捏脚捶腿，但你有病了，我不敢让人给你按摩。

　　你从城里回去了，像每次你到城里一样，该咋来咋来，该咋回去，还是咋回去。我不能也不敢给你包车回去啊。尽管我每次回去，从没有做过公共汽车。

　　爹，你一如既往的坐车回去了

　　只是，我回去的次数多的多了………

　　爹，你不是喝酒吗？喝吧！我陪你。

　　你不是六加宝赢吗？我和你划拳吧。你咋说哪有父子来枚的？咱爷俩就是要来两票。我要学学你的六加宝。看我的四红囍，能不能破六加宝。

　　我赢了你，还是不让你喝，你咋老说我这是臭枚？爹，在我把喝酒当作工作的许多年里，我已经把真枚假枚练习的胜于蓝了啊。儿子是真心实意的想让你赢啊。

　　为博取你老人家快要消散殆尽的一乐！

　　爹，你吸烟吗？吸吧！吸最好的烟。

　　你不是和我说，你去买烟时，问有好烟没有，人家给你拿红黄山的，你不要，你说要中华的。售货员看了看你这不咋滴的乡下老头，说咋这么牛！你笑了。

　　我不抽烟，见了你，我也陪你抽一支吧。

　　对，多少年过去了，有一件事，我始终没有弄明白。

　　我记得，有好几次，你问我抽烟吗？我说不抽。我不知道他老人家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真的犯迷糊了。我的父亲在某些方面也是深奥莫测的，尽管他只是一个农民，但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有头脑，有思想的农民，他问我这话，不知道到底是要表达什么，是不希望我抽烟，还是对我不会抽烟感到遗憾？总之，有一次，在一个公开的场合，人很多，并且大都是有些身份的人，我父亲让烟，让完之后，最后他让给我一支烟。一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我父亲当时一定要给我一支烟，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明知道我不会抽烟啊！

　　我心中有这个疑问，没事的时候老想起这件事。今天又想起这件事。

　　爹，你离我而去都有十年了，我还能问谁去？谁也不可能给我一个标准答案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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