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

时间:2022-10-06 12:32:17 短故事 投诉 投稿

夜雨

  1

  明天还下雨么?母亲从房里探出头来问。

  也许继续下吧。苏袖站在电视机前面,搪塞着不知该怎样回答。黎声那里是什么天气?自我那里也一点没有关注。

  窗外依旧落着大雨,江南的梅雨时节,绵延得看不见尽头。黎声只走了一个月,却好像有七八年那么久。

  记得六月里,曾淅淅沥沥地接连下了十几天,而后又晴朗起来,甚至是暴晒,苏袖和黎声走在老城的巷子里。那青砖巷又狭又长,纳一人嫌宽,容两人略窄,午后太阳直射,巷子中间只落下一行明晃晃的光,刺得他们目光低垂。两边的石墙又高又厚,极为隔音,远远地并听不见在说什么。

  他们是在巷子里一齐长大的孩子。有一年暑假,学校布置观察蝉,苏袖站在树下,一面研究,一面喃喃,它真不动呢。她听见身后有人在笑,那是蝉蜕,怎样会动呢?苏袖回头看,是个男孩,她不理会,又转身踮脚,奋力望了望,果然,在那蝉的背上有一条小小裂缝,像是食过的炒蚕豆壳子,轻易地被抛弃掉。男孩从她身后绕过来,将蝉蜕轻轻拨下来,放到石板路上。那空壳薄脆却十分坚硬,还持续着蜕变时的姿势,爪紧缩着拢在身子前面,爪端的茸毛根根分明。那之后,他们常常在那巷子里并排走过。

  如今他们都大了,这样并排总有些不自在。黎声走到前面去,苏袖在后面紧紧跟着。她听黎声说,过几天,我要去青海湖。苏袖问他,这么远,和谁去。黎声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有过伴。苏袖不吱声,但那之后,她每一天都守着预报,看青海的天气,越看越模糊。

  母亲从房里出来,一个劲儿地埋怨,怎样又信口胡编,天天等着天气预报像真的似的,结果没有一天能帮我看清楚,你说你还有点什么用。

  苏袖听着,不敢辩解。

  母亲的埋怨在情在理。

  黎声去青海湖后,又晴了三五天,之后就下起暴雨。像是在云朵上拉开一条拉链,大颗的雨点急促地拍落在地面上,即刻晕成一圈圈小小的水斑,紧之后愈下愈大,最后像瀑布似的,倾泻而下,窄窄的巷子很快就被淹没。

  苏袖家的屋子砌在石阶上,还没有进水,只是每一天穿着闷气的雨靴进进出出极为不便。有时,苏袖干脆穿着拖鞋出门,稀泥和落叶都顺着水漂向她脚底,有些就留在甲缝,像是小时候那蝉蜕关节上的泥土一样,怎样也洗不干净。

  连续下了几天,水已经没过小腿。进了屋子,水分蒸干,泥沙凝在小腿上,细细地敷了一层,怪痒的。城市内涝,交通瘫痪,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恨不得蹦到电视机里,大声质问,究竟什么时候雨才能停。苏袖也惊得问自我,怎样竟然没看清自我城市的天气预报。

  2

  屋外又传来邻居小孩的笑声,淹水对他们来讲,是很有意思的事情。苏袖想起,她小时候也是喜欢雨的。将美术作业本里的蜡光纸裁下来做船,能漂得很远。大红大绿的颜色,终究招人厌恶,黎声却抱来家里全部的蜡光纸给苏袖挑。每年冬天,苏袖都很盼着黄梅雨季,好再折一只藕荷色小船。

  入夜,雨渐小些。苏袖又期盼起黎声的电话来,这一个月他杳无音讯,也许是不经意,又也许是报复。但是她已经等不动了,也等不到了。

  青海湖的水声,终究还是传来。

  他说,你还好吗,我从新闻里看见家里下雨了。苏袖在灯下,小声回道,江南就是这样貌,没有什么个性的。然仔细想一想,这一年的雨水里,黎声不在身边了。停顿一会儿,苏袖问,青海湖美么。黎声说,很美。苏袖说,那你讲给我听。黎声便一样一样细细地讲起来,苏袖熄了灯,在漆黑的夜里,听黎声的声音。

  苏袖,我慢慢同你说,青海湖的天比我们那里的蓝,天空比我们那里的低,白云浮动,雪山倒映。青海湖还有苍翠的远山和碧澄的湖水,水,你见过,家乡很多,山,家乡却没有,我这次看见了,起起伏伏的连成一片,是午夜蓝的颜色,不对,是黛色,又好像是苍青,朦朦胧胧的。水,其实和家乡的也不一样,这边的辽阔又没有边际,不像家里小桥流水那样狭长的,那太小家子气,那里的水很大气,你看见就明白了。还有茫茫的草原,青翠的草滩,这个季节有大片的金黄色的油菜田,黄橙橙的。

  末了,黎声说道,苏袖,要是你在那里,就好了。

  苏袖一面听电话,一面听窗外疏落的雨声。雨打在树叶上,落在窗台边,敲在瓦檐梢,滴在水塘里,一声一声,各色各异。近处窗边的是和老屋的私语,远处窗外的又是落雨的脚步声。屋上的帐篷里盛着雨水,雨滴密密撒进去,沙沙地响,渐渐盛满了,中间便塌陷下来,凹成一个小小的三角形,雨水顺着淌下来,砸在石阶上,噼噼啪啪,每一声都爆满得像滚圆的黄豆。苏袖这样听着,一向听到黎声末了的那一句,猛地一惊,差点儿将手里的瓷杯摔落在地上。

  那个句子,是母亲临睡前炖着的骨汤气味,漫过砂锅,漫过炉灶,漫过窗子,漫过走廊,漫过地板,漫过白墙,漫过整个房间,甚至漫过昏黄的灯光,漫过灯光边晕开的鹅黄,漫过响起的电话铃声,漫过隔壁电视机里美国大片疾驰的车声,漫过隔壁的隔壁婴孩的啼哭,漫过窗外微凉的雨声,漫过起伏的呼吸,全部不能捕捉不能阻挡的漫到苏袖心里。

  电话两端,都只剩雨声。苏袖听窗外的落雨,黎声听电话里的雨落,听了好一会儿,苏袖说,又听见一模一样的雨声了。

  那是黎声第一次敲苏袖家的门,门前插着菖蒲和艾叶,清晨淋过水,还没有全蒸发掉,气息新鲜。苏袖为黎声开了门,见他双手拎着粽子,便低着头引他进来。穿过内廊,绕开客厅和卧房,直接去了后厨。母亲正端坐在楠木桌前捻一条长命缕。

  苏袖对母亲说,邻居来送粽子了。母亲站起来道谢,也不多问,只留黎声吃碗冰糖银耳莲子羹,用一个青瓷的小碗盛着,叫苏袖端到楠木桌上,又拿出一把柄上雕花的小勺,放在旁边。

  母亲在楠木桌另一端为苏袖系长命缕,红黄青白黑五色的丝线,拢向那白白细细的手腕。母亲看着发呆的黎声,说,也给你系一个罢,便叫他把手伸过来。苏袖送黎声回去,到了巷口,苏袖说,按旧俗,彩色丝缕要戴到六月六,到时你来我家,一齐丢到房顶上。

  3

  约定的日期,菖蒲和艾叶早已枯萎,可还是端端正正地挂在门外面。苏袖招呼黎声进来,从客厅进了卧房,又跑到后面的小院子里。两个人剪断了丝线捏在手里,顺着梯子爬到房顶上。波浪似的屋瓦重重叠叠,隔壁家的顶上还卧着猫,白色皮毛,粉色鼻尖,孔雀蓝的眼睛,冲着他们软绵绵地叫唤。不久,下起雨来。天井的水缸里,父亲去世前栽下的荷花又一季微绽,细雨撒在荷叶上,像珠儿来回滚动。黎声站在梯子上,对苏袖说,听,你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一模一样的雨声。

  这样的夜晚,仿佛又回到那个夏天。苏袖说,不明白房顶上还能不能找到那两条一模一样的长命缕。

  苏袖,你明白那房顶上的长命缕里有什么愿望吗?他回答。

  黎声深叹了一口气。

  苏袖在这头听得分明,气息绵延在整片紧绷的空气中。只一瞬间,却延长得让电话两端的人都害怕起来了。

  愿望都容易落空吧,苏袖说。黎声的心思,她早晓得。那眼神总是弥彰,悬浮在她脑里,悬浮在他每一次见她的空气里,可再看一遍,那整张脸都早已塌下来。

  那边,果然没有声音。

  我之后再没有许过愿望,她说,爸去世以后。好像不灵,我想什么,都不会实现,爸也不会好起来,谁也不会好起来。哦,她想起什么。妹妹考上扬中了,叔叔这几天很开心,妈给我脸色,好像他们才是一家人。

  ……我想阿姨……他说。

  我明白,她打断他。

  明白?明白那房顶上的长命缕里有什么愿望么?不想明白?害怕明白?勇气像是被戳了一下似的,全部漏出去,只剩空空的一个皮囊,不足以支撑他道出后面的句子。他思考了很久,最后问,工作……有消息吗?

  下周上班。

  我周末回来,下周送你去。安。

  他挂了。

  下周,又将是什么时候。

  屋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已没了声息。也不晓得,天气预报是怎样说,明天会晴朗起来么?

  黎声,要是你在那里,就好了。

  要是你多问一遍就好了。

  会好吗?

  爸爸,你会好吗?她那时问。

  4

  他们相识的那条宽宽的石板路,全然不像小巷里的青砖那样,边沿潮湿又附着青苔,那条路上的石板晒被得干涩涩的,甚至有些发烫,一块块都均匀的布着些不深不浅的凹塘,落雨时节滴滴答答的响动全扣在上方。

  她打开灯。亮得刺眼。刀片明晃晃的。那只是,一个像蝉蜕壳背上的裂缝,只要那么小小的一条,在手腕上。她就能够,从那个壳里逃逸出来,逃出这个世界。

  那些不知何时落下的雨,每年都要落下的雨,不知不觉。

  却原先留下这么多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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